曹瀛
悲劇藝術(shù)反映人類對自身的認識,是人對自己命運認識的審美體現(xiàn)。曹禺是以一個悲劇詩人的形象出現(xiàn)在中國現(xiàn)代文壇的,。1936年,《雷雨》發(fā)表一年以后,,曹禺創(chuàng)作了又一部現(xiàn)實主義的力作——四幕劇《日出》。該劇未經(jīng)上演便引起文藝界普遍的重視,,劇本發(fā)表不到一個月,,《大公報》文藝副刊就特辟專欄連續(xù)發(fā)表文章,對這部作品的成就和巨大意義給予了充分的肯定,。文學家巴金將它與魯迅的《阿Q正傳》,、茅盾的《子夜》并列,譽為“中國新文學運動中最好的收獲”,。(1)著名學者、英國謝迪克教授指出:“《日出》在我所見到的現(xiàn)代中國戲劇中是最有力的一部,。它可以毫無羞愧地與易卜生和高爾斯華綏的社會劇的杰作并肩而立,。”(2)今年是曹禺《日出》發(fā)表80周年,,重新閱讀名劇,,喚醒與復活我們自身的審美感受力和審美鑒賞力,打開閉鎖著我們感性生命的重重閘門,,讓心靈的情感重新開放與升華,。
一
人的復雜性的一個重要內(nèi)涵就是善惡交織。曹禺在談到自己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時說:“作為一個戲劇創(chuàng)作人員,多年來,我傾心于人物,。我總覺得寫戲主要是寫‘人’;用心思就是用在如何刻劃人物這個問題,。”(3)他在《日出》中寫活了一群灰色人物形象,,描寫了灰色人物的悲劇命運,。這類人物則很難簡單化地用正面人物或反面人物的標準來判斷其思想道德行為。他們有的生長在沒落衰敗的社會階層,,長期受陳舊腐朽文化的熏染,、毒害,靈魂遭到吞噬,人的本性在逐漸異化,�,!度粘觥芬�30年代具有中國特色的半封建半殖民地都市天津為背景,以“交際花”陳白露的華麗客廳和翠喜所在的三等妓院“寶和下處”為具體地點,,作品主要描寫了三類人物:一是受五四新文化影響而在社會上發(fā)生不同變化的青年學生,,如墮落為交際花的陳白露、仍然向往光明的方達生,;二是“有余者”的代表和附庸,,如銀行家潘月亭、大豐銀行襄理李石清,、富孀顧八奶奶,、面首胡四、打手黑三,、洋奴張喬治,、大旅館茶房王福升以及沒出場的惡霸金八等;三是社會底層的“不足者”,,如妓女翠喜,、被銀行拋棄的小職員黃省三、不幸落入黑社會之手的小東西等,。陳白露是曹禺著力塑造的一個戲劇人物,。她在沒有走進社會之前,是美麗而純真的“竹均”,,對未來充滿理想,;走進社會后,很快就變成了玩世不恭的“白露”,。方達生的出現(xiàn),,喚起了陳白露對過去的美好回憶,但過去的美好也僅僅是回憶中的一點殘留,,她清楚地知道,,已經(jīng)回不去了,自己只是潘月亭養(yǎng)在鳥籠里的一只金絲雀,,即使有方達生的援救,,即使鳥籠的門可以打開,也已經(jīng)喪失了自己生存的能力,。陳白露是曹禺心中的一個理想,,也是劇作家對這個理想的哀思,因此,,即使她已經(jīng)被徹底的銹蝕,,但在劇作家的心目中,,她仍然是一個富有同情心的女性,為了保護被人隨意買賣的“小東西”,,甚至不惜與金八作對,。燈紅酒綠的生活并沒有使陳白露的靈魂完全墮落,她還保留著自己“孩子時代”天真,、純潔的本性,,深藏著一個十分痛苦的內(nèi)心世界。當她少女時代的情人突然出現(xiàn)在眼前時,,就像一陣清涼的風吹進了她的靈魂,。那個窒息多年的“人”一下子復活了:“時而象是久經(jīng)風塵,時而象是單純的少女,;時而玩世不恭,,時而滿腔正義;時而放縱任性,,時而感傷厭世,。”(4)“含著眼淚的嘲笑”是曹禺對人物創(chuàng)造的審美態(tài)度,。曹禺既充分揭露了陳白露個人享樂主義人生哲學的偶象性,,嘲弄著她的消極頹唐,又明顯肯定了她追求個人幸福以及個性解放的合理性,,贊揚了她對黑暗現(xiàn)實的不妥協(xié)態(tài)度,。人物的雙重性,常常使曹禺處于肯定和否定連體接肢的二難窘境,,二難審美,,是人物悲劇(肯定)和喜�,。ǚ穸ǎ╇p重價值內(nèi)涵的美學基礎(chǔ)。
曹禺獨特的審美個性決定了他對生活具有深刻感受與獨到見解,。他慧眼獨具,,從旁人習焉不察的灰色生活地域發(fā)現(xiàn)了富有深刻社會意義的“真正悲劇因素”,以美的眼光發(fā)現(xiàn)了人類靈魂的閃光,,以深婉細曲的筆墨把悲劇人物的內(nèi)心痛苦一層層傳狀得深透細致,、具體真切,使原來無形狀的痛苦靈魂仿佛浮雕凸現(xiàn)出來,,使每一個生命的血液里都化合著無可替代的復雜的成份,。李石清是一個極端自私而又陰險狡猾的人,而黃省三則是一個非常神經(jīng)質(zhì)而又膽小怕事的人,。通過李黃之間的沖突,,可以清楚地看到李石清從“不足者”變?yōu)椤坝杏嗾摺钡膭右�,。黃省三現(xiàn)在的處境,就是李石清的過去,,也有可能是李石清的另外一種前途,,如果他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不擇手段地往上爬,他完全有可能落入黃省三的境地,。而李石清如果擁有了潘月亭的錢財和權(quán)勢,,他就會比潘月亭更加貪婪和荒淫。李石清非�,?粗刈约含F(xiàn)在的“襄理”位置,,他深知自己往上爬的艱辛和屈辱。李石清就是這樣一個獨特的人,,在獨特的環(huán)境中按獨特的心理行事,、活動。他卑屈逢迎,,但不同于王福升,,卑屈中帶點知識分子的斯文、自尊,;他憤世,,這憤世有別于方達生,這是為自己不能躋足于上流社會而引起的,,充滿個人私欲,;他虛榮,這虛榮迥異于張喬治,,他在虛榮中感到自卑,;他卑鄙,這卑鄙不象胡四,,卑鄙之中藏著野心,;他陰險狡詐,但和那幕后操縱一切的金八不一樣,,陰險狡詐中有一種孤注一擲的僥幸心理,;就說他的兇狠殘忍罷,也不似黑三,,他是個有頭腦的知識分子,,很有些庸俗進化論的思想。他,,就是他,,就是“這一個”。僅僅從他的一句對話,、一個動作,,我們就可以猜到他的經(jīng)歷,、遭遇、教養(yǎng),、嗜好,、精神素質(zhì)……使我們不能不嘆服劇作家刻劃人物的卓越技巧和對生活的細致觀察。創(chuàng)作主體對于這類灰色人物的美學態(tài)度也是同情,、憐憫中融合了溫和的批評與諷刺,。他看到了陳白露、李石清式的知識分子的悲劇,,也看到了人的復雜性,,這就決定了他對劇中人的雙重美學態(tài)度,深重地責備他們的無能又同情他們的不幸的悲劇命運,。曹禺自云:“日出里這些壞蛋,,我深深地憎惡他們,卻又不自主原諒他們(李石清,、潘月亭之類),。奇怪的是這兩種情緒并行不悖,憎恨的情緒愈高,,原諒他們的心也愈重,。究竟他們是玩弄人,還是為人玩弄呢,?……墮落到這步天地,,癥結(jié)還歸在整個制度的腐敗”。(5)《日出》人物的復雜個性,,引導劇作家確立了二難的審美心態(tài),,并進而認同了人物愛憎交織、善惡相融的審美的價值取向,。
二
在某種意義上,,可以說戲劇藝術(shù)就是一種結(jié)構(gòu)的藝術(shù)。
古往今來的劇作家,,都特別重視戲劇結(jié)構(gòu)在整個戲劇創(chuàng)作中的重要作用,。《日出》比起《雷雨》來,,不僅題材更加開闊,而且在戲劇結(jié)構(gòu)上作了新的“探索”,。曹禺說過,,他單純摹仿契訶夫的描紅習作失敗了,焚燒了,,但他“并沒有完全拋棄這個念頭”,。他決心在《雷雨》創(chuàng)造經(jīng)驗的基礎(chǔ)上吸收契訶夫的長處,,“試探一次新路”。在寫《日出》時,,他有意“舍棄《雷雨》中所用的結(jié)構(gòu),,不再集中在幾個人身上”。他“想用片段的方法”,,“用多少人生的零碎來闡明一個觀念”,。要采用所謂“橫斷面的描寫”,“盡可能減少些故事的起伏,,與夫起承轉(zhuǎn)合的手法”,。《日出》采用了“輻射式結(jié)構(gòu)”以代替《雷雨》的“封閉式結(jié)構(gòu)”,�,!度粘觥芬灿兄行娜宋锛搓惏茁叮麄戲的情節(jié)并不集中在陳白露等一二人物身上,,而是分散在許多人物的日常生活和事變之中,。但陳白露的悲劇命運仍不失為貫串全劇的一條情節(jié)線索。陳白露的情節(jié)有其本身的內(nèi)容,,陳白露在旅館的生活,,她和方達生的關(guān)系,她過去和詩人的愛情,,她的自盡等,。而作為一條“線索”,又串起了“人生的零碎,�,!庇辛岁惏茁逗团嗽峦さ年P(guān)系,就“輻射”出金八,、潘月亭,、李石清、黃省三“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的情節(jié),。有了陳白露和“鬼”們打交道,就“輻射”出顧八奶奶,、胡四,、張喬治的生活橫斷面。有了陳白露救小東西,,就“輻射”出寫寶和下處的第三幕,。原則是“花開幾朵,各表一枝”,,而由于陳白露這條線索的貫串,,又使之具有戲劇結(jié)構(gòu)的完整性,。劇作家安排方達生來找陳白露后來離開旅館作為全劇的引子,除了揭開陳白露竹均時代生活帷幕的一角外,,又使整體感有所加強,。
《日出》結(jié)構(gòu)的又一特色是“略前詳后”:陳白露在戲的一出場,已是交際花身份住在豪華的酒店里,�,!八┲鴺O薄的晚禮服……一種嘲諷的笑總掛在嘴角。神色不時地露出倦怠和厭惡,�,!�(6)總之,我們初次見到陳白露在內(nèi),,她已處在墮落日久,,逐步走向最后毀滅的階段。整出戲(第一,、二,、四幕)都在寫她不甘心墮落但又無力自拔。但是墮落以前的陳白露呢,?《日出》交代得異常簡略,。我們只知道她原來叫竹均,“出身,,書香門第……教育,,愛華女校的高材生,……父親死了,,家里更窮了,,做過電影明星,當過紅舞女……一個人闖出來,,自從離開了家鄉(xiāng),,不用親戚朋友一點幫忙……”除了這段跳躍式的身世概括以外,陳白露在第四幕里還告訴方達生她以前有過一次因平淡而失敗的婚姻,。丈夫是個詩人,,后來似乎追求革命去了。但這種《傷逝》式的婚姻悲劇還是不能解釋陳白露最初的墮落,。她當初是怎么“離開了家鄉(xiāng)”“一個人闖出來”,,怎樣從竹均變成白露的過程細節(jié),《日出》是完全淡寫了,,這樣“略前詳后”的效果有三:一是讀者(觀眾)不知道女主人公當初失足時是否曾有,,以及有多少選擇的余地;二是讀者(觀眾)只看見女主人公今日墮落之苦且依然純真,天良未泯,,可以假設(shè)她身處污泥當是被無辜;三是既然女主人公只是受害者,,那么誰應對這美女自殺的悲劇負責呢,?顯然是從主觀與客觀上找原因�,!度粘觥返膹姶笊�,,不僅在于它深刻的思想,生動的形象,,還在于它與內(nèi)容高度和諧統(tǒng)一的新穎獨特的藝術(shù)形式,。
《日出》在嚴肅的悲劇基調(diào)中,有機地摻進了近乎滑稽的喜劇的嘲諷,,在強烈的對照中,,更加重了社會悲劇的色彩。全劇一方面通過陳白露與周圍人事的碰撞,、圍繞去留問題,,把一個走入歷史末路的“新女性”內(nèi)心深處的裂痕層層剝露出來;另一方面,,又用潘月亭的公債投資活動,,顧八奶奶和胡四肉麻的戀愛,小東西的不幸遭遇,,翠喜的賣笑生涯,,黃省三的慘劇等多條行動線索,交織成一幅五光十色的畸形都市生活畫面,。在戲劇場面頻繁的轉(zhuǎn)換中,,作品不但善于以喜劇性的穿插來突顯人物悲劇的命運,而且也常常以悲劇人物的出現(xiàn)來加強對反面人物喜劇性的諷刺和批判,。如第二幕中,,在被開除了公職的黃省三求告不成,反被潘經(jīng)理打倒在地,,氣息奄奄地被人拖下臺去之后,,作品有意安排洋奴博士張喬治上場,搖頭擺尾地以他的獵狗吃不到干凈牛肉的“痛苦”為例,,來感嘆“在中國活著不容易”,。鮮明的對照,不僅有力地控訴了“人不如狗”的黃省三的悲劇,,還辛辣地諷刺了張喬治之類的無恥之處,,揭露了他們的享樂生活正是建筑在黃省三等被損害、被壓迫者的悲劇之上的剝削本質(zhì)。從全劇說,,劇作家在陳白露豪華的客廳里盡情諷刺鞭笞了上層剝削者的丑態(tài)之后,,突然將戲轉(zhuǎn)入“寶和下處”骯臟陰暗的一角,展露人間地獄的種種慘狀,,正如同在闊人們?nèi)耗y舞尋歡作樂的渲囂聲中,,突然插進了小東西和黃省三凄厲的哭訴和顫抖的哀告,都是劇作家根據(jù)藝術(shù)的辯證法,,在悲劇與喜劇的巧妙交織中,,凸現(xiàn)出對黑暗社會悲憤控訴的獨特的藝術(shù)構(gòu)思。
三
曹禺是一位崇尚內(nèi)在激情,、高揚生命本能的劇作家,,他的悲劇《日出》十分注重深沉嚴峻的美學品格和詩意盎然的表現(xiàn)氣韻,講究情景相生,,寓情于景,,使一切景語都染上詩人的情思。戲劇的舞臺環(huán)境氣氛描寫,,已經(jīng)不再是一般地交代劇情時間,、地點、環(huán)境,,也不僅參與劇情,,而且簡直是劇中人感情的外化。曹禺說:“《日出》寫成了,,然而太陽并沒有能夠露出全面,。我描摹的只是日出以前的事情,有了陽光的人們始終藏在背景后,,沒有顯明地走到面前,。我寫出了希望,一種令人興奮的希望,;我暗示出一個偉大的未來,,但也只是暗示著�,!�(7)這里所說的“暗示”,,我們不妨理解為曹禺在創(chuàng)作中運用象征的手法,這是有具體的歷史條件的,,在那到處都有“梟鳥”眼睛的時代,,他采取象征有著不得已而為之的苦衷。另外,,運用象征主要也是為了追求作品的形象性和詩意,。曹禺在很多作品中運用大量的象征,象征已經(jīng)成為他結(jié)構(gòu)劇本、塑造人物,、表現(xiàn)主題必不可少的一種藝術(shù)手段,,也成了他戲劇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特點�,!度粘觥分械南笳�,,歸納起來可以分為情節(jié)象征、氛圍象征和細節(jié)象征,。
情節(jié)象征即指象征意義是建立在整個作品總的情節(jié)上,而不是某個意象或自然物等細節(jié)上,。曹禺說,,他寫《日出》同樣出于“終于按奈不住”的“一腔憤懣”。光怪陸離的社會現(xiàn)實,,“夢魘一般可怖的人事”,,這些都“化成多少嚴重的問題死命突出著我。這些問題灼熱我的情緒,,增強我不平之感,,有如一個熱病患者”。高度的社會責任感,,轉(zhuǎn)化為一種強烈的詩情,。首先劇本生動地描繪了一幅半殖民地都市的群丑圖:有工于心計的銀行家潘月亭、卑躬屈膝的李石清,、俗不可耐的顧八奶奶,、洋奴張喬治等。這些都市群丑聚在陳白露的寓所里尋歡作樂,,而又爾虞我詐,,充分暴露了被金錢扭曲了的畸形人性。二是描繪“不足”者的備受欺凌,�,!靶|西”被賣進妓院;小職員黃省三走投無路毒死自己的孩子后自盡被救發(fā)了瘋,。劇本描寫了他們的悲慘命運,,也描寫了他們善良、忠厚和倔強的品性,。劇本正是通過對都市群丑和下層被侮辱被剝奪者的描寫,,反映了舊中國大都市光怪陸離的社會生活,一方面是剝削者,、“有余者”貪得無厭,,醉生夢死;另一方面是被損害者、“不足者”備受侮辱,�,!坝杏嗾摺焙汀安蛔阏摺毙纬蓮娏覍Ρ龋磉_了控訴“損不足以奉有余”的黑暗社會的主題,。曹禺正是如此給特定歷史中的人類以冷靜的注視和剖析:人作為整體元素,,是怎樣的痛苦和艱難;是怎樣的難以走出自己,;是怎樣的難以擺脫命運與民族惰性的怪圈,。正是從熔鑄著自審意識的血肉豐滿的個人生命過程中升騰起深沉的悲劇張力感。由此劇作家以真誠赤心抨擊邪惡,、弘揚真情,,抒發(fā)自己稠繆深悠的人生悲劇體味。
氛圍象征往往通過對背景的淡化,,設(shè)置有象征意味的背景,、人物來建立這種氛圍。當代悲劇對人的自我認識的探索,,更重要的是表現(xiàn)人類精神生活復雜性,,刻畫人的深層意識與精神生活的兩難處境。曹禺以冷靜,、平和,、憐憫的心境象咀嚼苦瓜一樣品嘗苦難的滋味,讓其分解在自己心海深處的對美和未來的向往之中,,傾注在他筆下的每一個人物身上,。《日出》中有一個主要人物,,那就是躲在幕后一直沒有出場的金八,。他不僅是黑暗社會的化身,而且操縱全局,,主宰每個人物的命運,,成為劇中各種矛盾沖突的直接或間接的推動者。小東西難逃流氓黑三羅網(wǎng),,翠喜忍悲強笑于煙花,,黃省三失業(yè)而發(fā)瘋,李石清困獸猶斗,,就連老謀深算,、心狠手辣的潘月亭最后也落得破產(chǎn)的命運。陳白露是貫串全劇的一個中心人物,,展現(xiàn)了她勇敢地反抗金八一直到懾于黑暗勢力的強大而走上絕路的悲劇,。在劇中陳白露和金八的沖突,,劇作家有意不去突出它,有著深邃的思想意圖,,即“用色點點成光影”的“橫斷面的描寫”,,使“無數(shù)的沙礫積成一座山丘,每粒沙都有同等造山的功績”,,以便從更廣闊的社會生活畫面上給人們留下“一個鮮血滴滴的印象,。”曹禺對人類意識深處的矛盾的表現(xiàn),,使他對人的理解和對人的處境的關(guān)注上升到了一定的高度,。《日出》所散發(fā)的濃郁詩意在相當程度上依賴于象征集合體的繁富意蘊,,人們從劇中所得到的感受和觀念都與象征集合體的整體或部分發(fā)生關(guān)系,。諸多象征物的交相輝映為《日出》編織了一幅悲劇與喜劇共在,寫景與抒情交融,,現(xiàn)實與理想映照、苦難與命運相連的藝術(shù)境界,。
細節(jié)象征是在作品中設(shè)置一個具有關(guān)鍵意義的細節(jié),,從中透示作品的深刻意蘊。曹禺總是以自己的審美心靈,、審美情感去撞擊生活,,體會人物,感受人生,,將詩意的象征熔鑄在戲劇的整體藝術(shù)構(gòu)思中,,將詩意的抒情揉合進人物的塑造中。我們看到大凡與都市生活有關(guān)的道具布景臺詞動作,,都是腐化墮落和丑惡的象征,。與如第一幕介紹陳白露所在的旅館休息廳,“屋內(nèi)一切陳設(shè)俱是畸形的……墻上掛著幾張很荒唐的裸體畫片……”而且這一切均見不得陽光:“窗前的黃幔幕垂下來,,屋內(nèi)的陳設(shè)看不十分清晰,,一切丑惡和凌亂還藏在黑暗里�,!边@一個背景,,貫穿了第一、二,、四幕,,即上海初演《日出》的全場。這洋場背景,,便是陳白露墮落的原因,。自然的霜花比喻主人公善良可愛,,依然純真。陳白露,,她的名字就是象征的,。她是黑夜里一顆晶瑩的露珠,彌漫的夜氣給它蒙上一層污垢,,但它的內(nèi)心是純潔的,、透明的,它盼望日出,,向往在陽光照耀下一展清亮的光輝,。但在她的心頭,始終盤旋著無法逃脫的命運的陰云,�,!疤柹饋砹耍诎盗粼诤竺�,。但是太陽不是我們的,,我們要睡了�,!�(8)這陳白露反復吟詠與咀嚼的詩句,,正是她深刻的內(nèi)心沖突與苦悶的寫照。曹禺在劇中用“日出”象征光明,,并把它同工人的形象結(jié)合在一起,。砸夯工人高亢、洪亮的歌聲,,配合著沉重的石硪一下一下埋在土里,,傳到觀眾耳中,猶如一個偉大的生命浩浩蕩蕩地向前,、向前,,生氣勃勃地充滿人間。他用這雄壯的聲音,,向人們暗示:舊的終將死去,,新的必將來臨。
我們從《日出》中發(fā)現(xiàn)了曹禺鮮明的創(chuàng)作個性,,探尋到了曹禺劇作現(xiàn)實主義的美學特征:“他善于從黑暗現(xiàn)實中發(fā)現(xiàn)美好的事物,,善于揭示污穢掩蓋下的詩意的真實�,!保�9)在他的筆下體現(xiàn)了一種戲劇的“精神”,,即對人性的深刻獨特洞察、對人的境遇和選擇的理解容納,、對人類情感和精神的或單純或細微的永恒關(guān)懷,�,!度粘觥分源騽佑^眾(讀者)就在于深刻地勾畫舊時代的側(cè)影,描述諸如生命的涵義,、死亡和永生等問題,;執(zhí)拗地闖入人類靈魂的深處,探詢愛與恨,、苦與樂,、榮與辱一類糾纏了人類多少世紀的命題。多樣的人生價值取向,,冷凝的現(xiàn)代戲劇意識,,觸及本質(zhì)的精深藝術(shù)意旨,疏淡而心靈化的悲劇沖突,,具有復雜內(nèi)涵的悲劇性格,,融匯多種表現(xiàn)手法、趨向開放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語言色調(diào),,塑造各種各樣、不同類型的戲劇人物,,詮釋歷史,,詮釋人生,詮釋現(xiàn)代悲劇的豐富內(nèi)涵,。
(1)(2)曹樹鈞《中外戲劇》,上海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2001年9月第1版第85頁,。
(3)田本相《論曹禺的現(xiàn)實主義》,,《戲劇研究》1991年第3期第26頁。
(4)(5)(8)《曹禺論創(chuàng)作》,,上海文藝出版社1986年11月第1版第54,、48、52頁,。
(6)(7)《曹禺精選集》,,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年12月第2版第110、212頁,。
(9)楊景輝《曹禺戲劇奧秘的執(zhí)著探尋者》,,《舞臺藝術(shù)》2001年第4期第15頁。
2016年8月8日(初稿)